曲磊磊:1951年生,自幼学习传统中国书画,后自学西方艺术,1982~1985年任北京中央电视台美术设计,1986年进入伦敦中央美术学院,1989年后作为职业画家,在伦敦、巴黎、纽约、威尼斯等地举办多次个人展览,历任大英博物馆,维多利亚博物馆,牛津大学拉什金美术学院,英国皇家美术学院,伦敦大学亚非学院,苏富比拍卖行,佳士得拍卖行等客座中国艺术讲师。1999年起,任英国中国画画家学会主席。2000年获英国政府颁发"教育奖".近年重要个展有:2005年"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史诗"个展,阿什莫利安博物馆,牛津;2007年,"笔墨光影"个展,蕾达。弗莱彻画廊,上海,等。其他职衔:英国中国画画家学会主席,南京书画院特聘画师兼艺术顾问。

  曲磊磊我一直站在最原始的出发点上

  采访:刘娟娟

  采访曲磊磊的过程绝对"省事",你会发现他早已做足一百二十分准备,几乎是自己按着事先收到的提纲自顾自"飞流直下三千尺".他喜欢引用中国古文来表辞达意,这源于他所受过的良好传统教育。他跌宕的人生经历,交织着1950年代人的群体记忆,亦是那一代人的典型个人命运。

  回望星星时代,他表达得最多的便是,"我们评论艺术品的本身已经不太重要,最重要的是它作为一个现象已经发生了,把当时艺术被引导到的极端形式的链条打破了,换句话说,就是当年星星点了一个火,到85的时候开始燎原……"如今成功跨越中西方艺术文化的他,认为自己最大的成就,是经过反反复复的坎坷,和艺术实践,才找到了人性价值,成为了一个完整的"人"――在中国的三十年的时间写了一个"撇",在西方的二十来年中写了一个"捺".

   "一人之心,千万人之心也"

  《生活》:你目前的艺术工作有哪些?

  曲磊磊:现在国内外一些人筹备做2009年"星星三十年回顾展",我跟黄锐他们商量了,计划做一个国际巡回展。我们希望展览分两部分,一部分是当年那些画,不管怎么划定,1979到1980,或1978到1984都可以算星星时期。第二部分是星星画会主要成员从1979年到2009年这三十年中的画。现在的策展人对中国当代艺术的判断和追捧比较片面,都有意无意地把"星星"放一边了,主要宣传"85新潮"和"后89".整个西方艺术界和艺术市场,比较知道85以后,对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开端并不了解,所以回到原来的出发点,认真探讨这段历史,也给星星应有的地位,这个意义特别大。

  《生活》:在79年之前,你个人的绘画积累怎样?后来怎么认识其他成员?

  曲磊磊:我从小就学传统中国画,虽然我这一代人主要受革命英雄主义教育长大,但走运的是,我在家庭学校也受到了相当的传统文化教育,古诗词、古文学、哲学、医学,书法……后来我发现中国画不足以表现生活中的感受,就一门心思地学西画,从欧洲古典主义一直到现代的抽象主义,通通都走了一遍,还认认真真到医科大学去学了人体解剖。我也曾经学过写诗,但后来发现我不会成为特别好的诗人,我就放弃了。

  1977年左右,文革结束,我和几个朋友就酝酿着出刊物,商量得有点眉目的时候,听说有本书已经出来了。古文里不是说"一人之心,千万人之心也",真正你想到的,正是千万人都在想的事,这本刊物叫《今天》,我们就到了《今天》编辑部,当时北岛、芒克、黄锐、江河、多多、顾城……后来在诗歌界比较有名的人,基本都是在这个圈子里。我给《今天》画了一些插图,每一期都贴在西单民主墙上,有时晚上就被人揭走了,然后再画再贴,甚至一张画画六七次,特别受欢迎。

  当时黄锐任《今天》的美术总监,他和马德升、阿城已经在准备画展,后来加上我,我又推荐了王克平,以后逐渐又有薄云、严力、李爽,艾未未、毛栗子等。由于每次跟美协申请办展览都是令人失望的结果,大家决定就9月27号,在美术馆后面,画展的名字想了好多主意,后来王克平说,叫星星怎么样,大家都觉得,哎!不错!就定下来了。然后开始分工,筹钱买框子,租三轮车,做海报什么的。27号早晨画都被挂出来了,就整个很轰动。

  两次星星美展的布展都是从我的画开始的,而且第一张画就是一个裸体飞在天上,黑白的画,表现生命对自由的追求,我现在还有当年的一些报纸,国外的报道,北京发生这么一个事,外国记者就都来了,就说中国出现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艺术展,因为画展很快被封了,很快又发展为游行了,变成了一个事件,后来的报道就更多是针对这个事件了。

  《生活》:"星星"出现的偶然性或必然性是什么?

  曲磊磊:实际上现代艺术,从徐悲鸿和刘海粟这代人已经致力于做了,由于中国历史和政治等各种原因,这个路走得是相当艰难,后来赶上革命和战争,中国的现代艺术整个走上了歧途,变成了宣传的一部分,解释政策的东西,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,要跟生产劳动相结合,特别是到文化革命中,把艺术推向了非常极端的教条主义和宣传方针的路子上去――就是我们一直在批判的西方的形式主义,其实我们是做了一种真正的形式主义,真正的千篇一律、千人一面,就把艺术走得非常偏了。当然就跟真正的"人"本身、人的生活、生存、生命状态,相去甚远。

  所以我们当时是不约而同的、自发的,在偶然的命运驱使下走到一块儿。见面以后,发现你和我的东西,虽然在艺术形式和表现手法上完全不一致,但内在的东西,对艺术的诉求和理解,艺术和生活的关系,是一致的。我觉得这倒对了,就像孔子讲的"君子和而不同".我们所谓挑战的那些东西,恰恰是"小人同而不和",大家搞的东西全都一样,但互相斗得死去活来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星星是在那个时间是比较有代表性的现象,它也是一种必然。

  文革后到80年这段时间,把它叫理想主义的一代,叫觉醒的一代,叫思索的一代,叫伤痕……不管怎么叫吧,这一段时间在中国文化思想史上是非常重要的,在文学上有比较著名的伤痕文学,有以《今天》为代表的朦胧诗和现代文学运动,摄影方面有"四月影会",有人开始做现代音乐,美术界有上海的十二人画展,北京的无名画会,星星画会,油画研究会,同代人,等等,整个是很大的动荡思潮。

所有的经历都在引导你

  《生活》:今天客观地看星星时代,它的粗糙和致命伤在哪里?

  曲磊磊:当年的作品从艺术表现、艺术修养上,是比较幼稚,因为我们可以接触的国外信息非常少,是自己对生活的感悟,本身对艺术的理解。但不能否认,那种生动的、新鲜强大的生命力、对不公正的挑战,对自由的追求,对自我意识的诉求,都是中国人久违了的一些东西。当时全北京的人恨不得都来看展览。这些画跟当时的诗歌、文学结合起来,也有它很多的文学性、社会性和政治性在里面,所以在当时引起这么大的轰动。站在今天的角度,来讨论当年星星在艺术上的东西,其实意义并不太大,意义最大的是这个事件发生了,我们做了这件事,把艺术被引导到极端形式的链条打破了。换句话说,就是当年星星点了一个火,到85的时候开始燎原,当时叫星星也有这个意思。

  《生活》:回忆70年代末80年代初,对你触动最大的具体事件或人物还有哪些?

  曲磊磊:就我个人来讲,思想上的转变是从71年开始的,就是林彪事件。我参军就是林彪的部队,我父亲也属于林彪的系统,林彪在我们心目中都是很了不起的人,居然怎么发生这样的事,我才重新对所有的问题开始反思。那一年中国的经济也非常危难,开始跟美国改善关系,尼克松访华等,从那时看问题都有更深一层看法了,更深一层研究中国的问题,看很多很多书。之前的文革我也都经历了,上山下乡,后来当兵、当工人。70年代末80年代初对我触动最大的事,基本都发生在1976年,1976年在中国所发生的事可以把中国上下五千年方面面面的历史、文化、心理结构都融括进来,而且这是真正决定中国命运的一年,太重要了。从周恩来去世,天安门悼念周恩来,天上降流星雨,朱德去世,唐山大地震,之后各派势力的焦灼状态,然后毛泽东去世,中国预言都说,天崩地裂要改朝换代,就在全国可能将有大乱的时候,突然间发生戏剧性的命运转折,把四人帮给抓起来,文化革命结束。这一年发生的事情真是太不得了了。恰恰在这一年,我因为电视台的工作,去了西藏、去了各种地方,接触了很多人,去了唐山大地震救灾现场,住在帐篷里,我第一批完全表现内心的画就像泉水一样,从笔尖流到笔记本上,这是我艺术生涯上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新起点,我学这么多年画,始终想有一种方式像说话一样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,在那种状态下一下子出来,后来星星美展我展的好多都是那时期的画。

  《生活》:你在国内的三十年,有着很丰富的人生经历……

  曲磊磊: 现在有个英国作家在写我的传记,想探讨我大半生的路是怎么走过来的,我跟她说,就是寻找人性之路,怎么把迷失了的人性通过一种反反复复、坎坷痛苦的经历找回来,再把它发扬,这是我整个生活和艺术的主线。我们这一代人生在红旗下,长在新中国,从小就是被有意识地塑造成某种类型的人,用西方的话说,就是干干净净被洗脑了,从小生在毛主席身边、世界革命的中心,是最幸福的一代人,今生所有的使命和任务就是要去解放全人类,毛主席一声号令,我们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。到上学时候提倡雷锋和王杰,整个个人的生命完全没有价值,最重要的是体现整体的价值、观念的价值,你是一个齿轮和螺丝钉,在革命的机器上,一辈子在那儿闪闪发光,这是我们年轻时候所接受的。当时为了一种正义和真理去献身是非常崇高的行为,这从现代文明的观念来看,是非常之可怕的。换句话说,就是把我们这一代人造成了一群兵马俑,气势宏大,浩浩荡荡,完全没有个性,活着为他战斗,死了跟他殉葬。这种东西我是经过长时间的磨难,经过运动中的那些痛苦回忆,各种各样的事,才慢慢悟出来的。

  做知青到乡下去,现在有很多人回忆知青生活,我觉得我跟他们的感受都不一样,我上山下乡时是非常兴致勃勃,带着革命浪漫主义激情的。生活艰苦之极,那段回忆是特别宝贵的,当然也有很多疑问,很多苦恼。后来参军,正在我欣欣向荣的时候又一个打击,从北京公安局转来一份材料,说我在学校时反对中央文革、反对江青,在军队发展的路就堵死了。之后回到北京从头开始,当工人。这些阶段都一直在画画了。

  我觉得在生活当中,不管是挫折也好顺利也好,你走的每一步都是非常宝贵的,所有这一切经历都把你引导到某一方向上去,有一条潜在的线在引导着你,重要的时候你自己能够看到这条线,而且能把握这个方向,那么生活就比较有意义,怕的就是自己看不到这个,而且迷失了,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,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,这是最可怕的。

  "桔生于淮南则为桔,生于淮北则为枳"

  《生活》:大多数星星成员后来在艺术成就上都不大,你是怎么看这个问题?

  曲磊磊:我对这个问题有点不同的看法,至少对我自己来说,我觉得成就很大,这就不客气地说了。就说成就的判断标准,以艺术界学术界的认可是一种,商业的认可、画的卖价是一种,对艺术品艺术价值本身的判断又是另一种标准,判断艺术成就不是太简单的事。

  从79年以后,这三十年来,我有很大的成就。第一点,我是一个完整的"人",我在中国的三十年的时间写了一个"撇",在西方的二十来年中写了一个"捺",我认识了我自己,找到了人性的价值,这是经过反反复复的坎坷,和艺术实践,才得到的东西,是非常重大的成就。

  第二点,是人性的复归,我们迷失了的人性到底应该是什么样,我们的生存状态应该是什么状态,生命的价值在哪儿,生命的意义是什么,人性的尊严是什么。我这三十年来一直在坚持最开始到星星的初衷,站在最原始的出发点上,从这个出发点往前走。这个出发点也是星星画会在中国当代艺术史上的价值和精神遗产――回到艺术的本源。

  第三点,在自我表现的形式中,艺术其实还是生命对自由和价值的追求。目前在英国的博物馆、大学、民间团体,任何一个机构如果谈中国艺术,不谈我的名字是不可能的。从学术上来讲,05年时,牛津的阿什莫利安博物馆给我做一个个展,专题是"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史诗",英国的主要博物馆给在世的中国画家做个展,这个展览是第三个,第一个是上海画家朱屺瞻的百岁展,第二个是吴冠中的回顾展。这也是阿什莫利安博物馆1726年建馆以来第一次给在世画家做个展,据他们说是迄今为止办的最成功的展览之一,这就是学术上的最高肯定。从商业上来讲,我的画现在还没有像这些年炒"85新潮""后89"那种没有道理的天价,但是同代的画家应该算是不错的。现在威尼斯双年展、北京双年展也都邀请我,所以不能说没有成就。

  《生活》:初到英国,生活是什么情况?怎么进入英国艺术界?

  曲磊磊:我出国有两个原因,一是在国内当时很被动,二是我也想去看看世界。被动呢,星星美展还不是主要原因,最主要是我惹了一个大事,当时我在中央电视台做照明,审判魏京生的时候我录了音,后来单位重要的工作都没我的事了,我就打算辞职,另外, 1980年我还参加了一次中央美院的研究生考试,总分第四,但那年收七个研究生,就没有我。我妹妹当时在英国,就说要不让我先出国看看,我说也好,结果一看就看了这么长时间。

  刚英国我什么都干的,因为我吃过苦。但当时我有个信念:老鹰有时可能比鸡飞得还低,但是鸡永远飞不到老鹰那么高,我可以什么都做,但是我不是只能做这些事。出来时候带了一卷画,有个美联社的记者朋友很喜欢,帮我办了一个展览,卖了几张,更重要在展览时认识了比较上层的一批人。一件事总能引导到另一件事,局面就逐步打开了。我也会在街上给人画像啊,我想也总能认识几个人吧,在饭馆洗盘子啊、烫衣服啊,也想办法学点资本主义的东西,买股票什么的,什么事都做过。

  我后来发现英国有人特别热衷中国文化,愿意学中国传统画,这促使我又把中国传统的东西给捡起来了,中国有"为人师表,不能误人子弟"的职业道德,我又把中国的美术史从头理了一遍,几大领域、流派的各个代表人物,他们的主张、技法、特点,通通研究一遍。我在国内是一门心思地研究西方的东西,反而是到了国外以后又回过头来研究中国的东西,这种双向的逆反心理其实是非常有力的,有一个距离,就看得更清楚。我认真地教嘛,人家也认真地学,后来就越弄越大,越弄越好,英国现在有一个中国画家学会,一千多会员,我是名誉主席,我的学生画的东西,很多你看不出来是外国人画的。现在这个学会走到哪儿到处都有我的学生,有点桃李满天下的感觉。2000年政府给了我一个教育奖,千禧年得这个奖,是唯一的外国人传播外国文化的,所以这样就在学术上有了地位。其实最开始是为了赚钱吃饭,后来就做成传播中国文化了,这样说的话就责任重大了,不能误导,真得把传统给人讲清楚,谈到历史、哲学,谈到那些非常深奥的东西,就一步一步做起来了。

  在这同时,我照样做我的现代艺术,在经济上、语言上各方面都没有问题了。到一个地方要进入它主流社会,我的接触范围也很广,从首相到银行家,一直到街上的乞丐,通通都有朋友,艺术家的地位就特别容易交朋友,就逐渐就扩展了局面,进入这种文化了。

  《生活》:中西方两种文化的跨越,如何影响你在艺术上的转变?

  曲磊磊:不同文化之间的结合,有很多是成功的,也有很多是失败的,这就涉及到你到底处在什么位置上,到底要什么,怎么解决这些问题。英文说"neither this nor that",有些不成功的问题就出在这儿,夹在两种文化之间,既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,在英国进入不了主流社会,对英国文化了解不深,远离中国,又对中国文化知之甚浅,两边够不着。另一种情况是"either this or that",要么是这个要么是那个,我认识很多人,就干脆切断跟中国的联系,中国话也很少说,他可以生活得很自在,完全进入这个社会;有一些呢不行,在这儿怎么也融不了,最后就回到中国了,这种也好,他至少能够上一头。我所追求的状态是"both this and that",既是这个也是那个,能够驾驭两种文化,不是被挤在中间。现在我回到中国有一种归属感,根在这儿,朋友也很多,非常愉快,回到英国同样也有归属感,我的家也在这儿,我也进入这个社会,所以这还是一个文化的问题。

  艺术跟生活同样的道理,有些人现在就是跟中国传统一点关系没有,完全跟着西方的潮流走,也走得很成功;还有些完全排斥西方的,国粹派的一大批人,按照中国传统路子;也有的既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,干脆就大拼盘,这个弄点那个弄点,像把大字报和可口可乐一凑,我觉得很肤浅,当然他也可以在商业上很成功。传统和现代,东方和西方,是我们大家不断在讨论的问题,我觉得对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来讲,这不是问题,你把你心里的东西真正地弄清楚,真诚地,用你全部的本事、最好的办法表现出来就可以了,最后出来的东西肯定既是这个也是那个。因为作为人,我们肯定是生活在传统和现代、东方和西方之间,石涛说"笔墨当随时代",你自己的笔墨属于你自己的,把你自己的东西表现出来,那一定是属于时代的。

  比如说我画了一批水墨的英国风光,卖得很好,查尔斯王子也收藏,英国的云天、教堂啊,非常漂亮,很适合用水墨画,但视觉上全然不是原来的中国山水画,"桔生于淮南则为桔,生于淮北则为枳",水土不同了,你看到的东西,表现的东西也都不同了。还画了一批英国人生活的,平常看到的酒吧间、花园、乞丐、大老板……都是水墨画,我题上诗,特别受欢迎。这是一种桥梁,他们本来对中国水墨画很不容易理解,但是画了他们的生活,他们很熟悉,然后提上诗,英国人又讲究那种幽默感,一下子他们就都懂了,这也是我尝试的一部分。

  1989年,我突然变得清醒了,在国内三十年的生活、文化、民族、历史都觉得很清楚了,意识到了我应该做个什么画家,就回到了原来搞星星的出发点,当初是自发的、朦胧的追求,到89年就成熟了。我做了一系列直接相关生活主题的画,我把它叫做《梦中的太阳》,或是《我的半生》,都完全没有商业和展览目的,纯粹为自己做,就特别开心,想怎么弄就怎么弄,把绘画、书法、题辞、拼贴……我所有的本领全都用上。但后来佳士得拿去拍卖,比我平常卖的画高十倍都不止。

  到了95年左右,我就想做寻找人类共性的东西,即将结束的一个世纪,是人类历史上发展最迅速的世纪,同时也是最血腥、最悲哀的世纪,跨越种族、文化、信仰,人的情绪其实是一致的。我不喜欢小里小气、歪风邪气的东西,我喜欢追求正气,画了一系列画,所有的感觉都通过不同的手的形象去表达,形式感基本跟《我的半生》差不多,但是又往前走了一点,表现情绪的主题绘画都比较大,还是用水墨,但造型都是西方的,雕塑式的光影手法,主题我叫做《此时此地,面对新世纪》,99年威尼斯双年展展了,英国一个画廊也展了。

  新世纪开始后,我的创作又从共性回到个性,倾心地投向生活中的普通人,有教师,农民,外交家,诗人,家庭主妇,失业者,乞丐,战争的幸存者,等等,主题叫《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史诗》,通过对人的生存状态的探讨,去揭示人性的普世价值,这个主题展出后,在英国学术界和大众中都得到高度的评价和充分的认可。

  最近我又开始走新的一步,想作美学上的,唯美主义的探讨,叫做《笔墨光影》,我画了一批人体,同样还是水墨、宣纸,造型方法是西方古典主义的。我真正感兴趣的问题是,水墨如果解决光和影的问题,光和影在中国艺术史上完全是一个禁区,阴影好像是比较贬意的东西,但光影在西方艺术上恰恰是最核心的东西。同时其他的项目也在继续,人的生命价值的东西也还在继续在画。说到底,不管我画什么,画的还是我自己,我对人性、生命的尊重和理解。

  《生活》:现在和当年的星星成员再相聚,觉得大家有何改变?

  曲磊磊:我们现在都是老朋友,当时等于是共过患难,后来大家走的路子都不一样了,有的去弄房地产,做什么的都有,艺术家们的路子也都不一样了。就是说,星星画会作为一个实体已经不存在了,星星该做的基本做完了,所要起的作用那时也已经完成了。星星十年展在香港时,外界褒贬不一,我们当时很冷静,咱们该做的事早就做完了,现在聚在一块,还记得这个事,还有回顾,有感情,但今后全靠大家自己。二十年展在东京时,情况就好一些了,大家都有一些新作。现在三十年展,我更希望能看到这三十年的发展,每个人星星之后的路怎么走的,你现在走到哪儿了。如果你现在今后做得好,星星无疑是光荣历史,如果不好,那星星仅仅是一段历史而已,因为当代艺术已经走得很远了。 当然,对于任何一段时间的历史,它要有一段时间的筛选,所以现在谈什么好什么坏,还为时过早,对于画家自己,还是怎么把东西做好,而且在现在这种物欲横流的商品大潮下,怎么能保持清醒的头脑,把握明确的方向,能够安于寂寞,甘于清贫,乐于默默的,长时间的画室工作,把一件艺术品做好,我觉得这是最好的。